飛機降落在胡天,旅游車駛出了漢塞。我們從阿拉善左旗進入了中國第四大沙漠騰格里。
初見到她的一刻,我就疑惑:為什么沒有人用沙漠來形容美好的皮膚呢?這啞光的棕黃色,是象征著健康美的最佳色澤;風(fēng)像時間一樣劃過,腳在她的臉上留下印記,但她很快就光滑如初;四周的群山再粗糲,她仍然細膩。我愿意擁有沙漠一樣的皮膚。
就像此時在沙漠里,我愿意把自己交給另一個生靈。坐上駝背,再強勢的人,也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步調(diào),否則兩瓣屁股一定會左右為難兄弟反目。執(zhí)拗的騎駝人免不了齜牙咧嘴。我發(fā)現(xiàn),身體跟隨駱駝左右腿邁步的節(jié)奏左右輕晃,自然能抵消邁步時的顛簸。在這片靜靜的沙海中,自己的雙腿遠沒有駱駝的可靠,自己的步調(diào)也遠不如駱駝的更貼合沙漠的脾氣。
駱駝的腳邁出去的時候,好像掌握著優(yōu)雅的舞步――膝蓋輕輕彎折而略往上提起,大腿保持豎直,修長的小腿帶著腳掌筆直的踢出,再輕柔而穩(wěn)重的踩進沙里,我猜測那四只腳跟沙一定親密得偷偷的在地里緊握在一起。
有時候,一片沙乘著風(fēng),搬家到另一個沙丘的上面,壘成了一道高高的墩厚的沙山,駱駝也不抱怨沙的這種調(diào)皮,仍舊不緊不慢的左邁右趨。
“這只駱駝有名字嗎?它叫什么?”我問向?qū)А?/p>
連后頸部都曬出黑紅色深痕的向?qū)С烈髁艘幌拢八徒欣习赘砂?,老了嘛,又白、又干的?!?/p>
“不,它不應(yīng)該配這樣敷衍的一個稱呼?!蔽以谛睦锵?,卻說不出口――我對它,對這里的人,又了解多少呢?
我的雙腿摩擦著它的皮毛,我知道了它每天吃青草玉米和豆子,看到了它最怕疼的鼻孔里堵著木栓子,可是我連它的年齡都忘了問。
我跟它只有這一騎之緣,我能跟它說的僅有一句“辛苦你了”??墒遣还芪艺f不說,它都一樣似笑非笑的昂著頭,揚起嘴角,露出兩排整齊的白色大板牙,撲棱著橢圓形的棕色的眼睛,無怨無悔的背著我在沙里行走。
一只只駱駝連成彎曲的弧線,在起伏的沙山上蜿蜒。時間成了駱駝前后腿之間的跨度,一步一步緩慢的前進。
我們向南走了很多個沙山,終于到了要跟駱駝們告別的地方。接下來的十幾公里得靠自己的雙腳去丈量了。
跟駱駝的腳步相比,人的腳步輕浮得就像喝醉了酒,踉踉蹌蹌。我弓著背,把登山杖插入沙里緊緊的抓住,才勉強著爬上沙山。又手、腳、臀并用,從山頂滑到沙谷里。
薄沙籠罩著人,沙丘橫亙在前,沙灰沉重了腳步,沙風(fēng)抹去了回頭路――沙漠在羞澀的表達著挽留,行人卻不解風(fēng)情,只顧盼望著目的地。
直到夕陽西下,我們終于扎營在背風(fēng)的沙谷中。在逐漸消逝的日光里,無數(shù)起伏不定的沙丘映射出金銅色的光澤。我突然發(fā)現(xiàn),原來沙漠是一位靜默等待的絕代佳人。
入夜了,帳篷外的篝火把沙熔成了燦爛的金子,振奮著唱跳的人群。銅色的沙漠漸漸變成了黑色,暖和的沙墊慢慢冷靜下來,沙塵也看不見了。沙漠好像也快入睡了。我躺在她的臂彎里,感到一陣愧疚――我以為她炙烈暴厲,拒人千里,其實她比水汽更溫柔,她的呼吸體貼入我身體的每一個罅隙,摩挲著我的每一寸皮膚。她這么沉默、羞澀,而白天的誘惑和喧鬧太多,白天的我不懂她。
風(fēng)也不懂她。風(fēng)只是到處揮灑著閑情,沙卻輕易因此改變了自己的形狀。風(fēng)走了,沙漠還癡心的等著風(fēng)再次來臨。她的無邊無際的柔情,只能徒勞的為他而起波濤萬頃。
太陽也不懂她。太陽是個愛浪跡天涯的游子,大多數(shù)時候,她只能遠遠的眺望著太陽,以為他灑向自己的是溫暖的撫摸,其實只是他對萬物不加區(qū)別的給予。他要經(jīng)過一天的奔波,才會疲憊的從她的懷里落下,短暫的休憩后,又迫不及待的為第二天的征程把她拋開。
月亮和星星也不懂她。她們只是無端端的出現(xiàn)在沙漠上方的夜空,沉默著望著她的守候。一勾月亮掛著不能言語的清冷的同情,幾粒星星眨著天真無邪的眼睛。
真是孤獨又美好的一夜啊。
篝火邊的聲音漸漸遠去,光亮漸漸鋪下身來,天亮了。
清晨的沙漠是灰黃色的,仿佛在一夜的擁抱和絮語之后,她的柔情清冷下來。幾乎沒有風(fēng),但我們都覺得渾身發(fā)冷。
于是,喝下一碗熱乎乎的羊肉泡饃湯后,我們又繼續(xù)往南走。
我們經(jīng)過了一大片用麥草結(jié)成的網(wǎng),扎在沙里。向?qū)дf,人們?yōu)榱朔乐股乘奶幱问?,侵襲掩埋包蘭鐵路,就用麥草縱橫交錯,網(wǎng)固住流沙。
這是一個很聰明的發(fā)明,但對沙漠而言很殘忍――這片網(wǎng)下的沙都死了,再也不會靈動飄逸。我仿佛看到被縛住手腳的她奄奄一息。麥草格之間的沙坑呆板得像一個個墳?zāi)埂?/p>
走過了這片沙的墓地,遠處嶙峋的石山慢慢向我們迎過來,地平線上出現(xiàn)了低矮的樹叢。向?qū)дf,那就是綠洲,也是我們的目的地。
腳下漸漸有了凝固的車轍印,在群山和綠洲跟前,沙漠默默的退了回去。我回頭看著她,“再見了,騰格里。”我在心里說。很快,風(fēng)就會讓她忘了我們曾經(jīng)來過,曾經(jīng)共度過寧謐的一夜。
離沙漠最近的大城市應(yīng)該是銀川吧?
銀川是一個不常被人提起的省會城市。
從地理上看,她偏離中原,又未及邊陲,哪怕在大城市屈指可數(shù)的大西北,說到區(qū)域中心城市,前三名也很少出現(xiàn)她。
從人文上看,她在歷史上最重要的戲份,恐怕就是作為邊陲小國西夏的國都(這個國家估計也是有托《天龍八部》才為大眾所知)。除此之外,有多少人還知道她是塞上江南、中國回鄉(xiāng)?
但我正喜歡這樣不大不小得剛剛好的城市――不聒噪、不招搖,柔婉可親,讓人直惋惜沒能與她青梅竹馬。
在銀川的第一天,我去看了西夏最后的遺跡――西夏王陵。
西夏國名源于唐末羌族分支黨項族首領(lǐng)拓跋思恭被唐朝封為夏國公,賜姓李。北宋時期的首領(lǐng)李繼遷被封為西平王,賜姓趙,他遷都到黃河西岸的懷遠鎮(zhèn),改名興州。1033年,野心勃勃的李德明之子李元昊把興州改名為興慶,興慶一直要到元朝時,才改名為銀川。1038年,李元昊正式稱帝,國號大夏,棄用李、趙姓氏,改回黨項姓氏嵬名并廢漢俗。
我走在荊棘叢生的石灘上,西夏景宗嵬名元昊的泰陵就在眼前。一千年的歲月已經(jīng)磨蝕掉了陵園內(nèi)大部分輔助建筑,只有三三兩兩夯土臺基圍拱著中央圓丘形的陵臺。
你曾經(jīng)雄心萬丈,野性難馴,以武力逼迫北宋承認了自己的大夏國。后來怎么會向中原低頭,重用李姓,又沉迷淫樂,死于非命?
你曾經(jīng)驚天動地,死后埋首土丘,何其落拓;但190年的夏國興亡事散,這土丘卻經(jīng)千年,與賀蘭山同堪不朽,人生如此復(fù)何求?
李元昊不會回答。石翁仲也靜默無語。烈日當(dāng)空,石礫滾地,陵臺腳下的沙地里,奇異的開著一蓬紫色的花。
第二天,我從塵土飛揚的山腳下,登上了重巒疊嶂的賀蘭山。賀蘭山緊挨著黃河西岸的河西平原,把塞外的金戈鐵馬擋在了銀川城外。山勢凌峭,山上的積雪還沒有盡消。一些山冷峻堅毅,一毛不拔。另一些,則松林蒼郁,掩映人影。
作自然景物的賀蘭山,遠遜于南方那些鐘靈毓秀的同類,但到了塞上西北,誰還需要用雙眼來看景呢?山只是矗立在這里,足以震顫心弦。
一線中通界遠荒,長川歷歷抱西涼。我爬上3000米高的賀蘭山頂,從兩山的肩頭向北望去,山的另一側(cè)是一望無際的原野,那是另一片曾屬于成吉思汗的神奇大地。
駕長車踏破,賀蘭山闕。曾經(jīng)的賀蘭山是岳飛憤恨和熱血的寄托,如今兵氣銷為日月光,我多么幸運,能關(guān)山飛渡,暢行無阻。
塞上水少風(fēng)燥,善產(chǎn)葡萄,賀蘭山下酒莊林立,可惜我沒有得空去端一盞葡萄美酒夜光杯,品一品這傳說中媲美法國波爾多葡萄酒的甘醴。
不過,銀川城中的美食足以讓人大飽口福。我在老城興慶區(qū)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流連于手抓羊肉、八寶茶、涼皮、黃河鯉魚、涼拌枸杞苗、羊肉泡饃等等的風(fēng)味。
銀川是肉食動物的知己,哪怕隨意走進一家本地餐廳,招牌菜中前列的都有各式牛羊雞鴨魚――只除了被回民視為不潔的豬肉。在這座回鄉(xiāng),“清真”的標(biāo)示比“漢餐”更常見。無妨無妨,塞上的牛羊已經(jīng)足夠鮮美,誰還會想念走地豢養(yǎng)的豬狗呢!
一場相見,總是注定了一次別離。我離開塞外的時候,路邊一篷篷的枯草正在返青,雪花一樣的楊絮輕盈飄逸――春風(fēng)已經(jīng)渡過玉門,但愿我們的重逢,能在花柳繁茂的不久后。
能不憶江南。
旅行tips:
1、上海往騰格里沙漠較快捷的交通方式是乘坐航班到銀川,再從銀川坐大巴經(jīng)3個小時左右到達中衛(wèi)市。中衛(wèi)市周邊有黃河青銅峽、沙坡頭旅游區(qū)、通湖草原等景點,適合觀光。
2、5月的騰格里沙漠日間氣溫不超過30度,風(fēng)沙不大,沙也不燙,日光不算劇烈,很適合徒步。唯一須注意的是入夜后氣溫較低(估計在5度左右),露營需做好保暖措施。
3、沙漠徒步請跟隨專業(yè)向?qū)?,否則難辨方向,且缺乏后勤保障。
4、如不在沙漠露營,可就近選擇吳忠市、中衛(wèi)市入住,都是兩個小而美的縣級市,物價也不高,3公里出租車價格在6元左右。
5、或者可在銀川歇腳。銀川城小人不多,但非高峰時段的交通較便利,出租起步價7塊,公交有brt線路,共享單車最近剛?cè)氤?,道路也整潔有序,自助游很方便。普通三星賓館價格300以內(nèi),四星500左右,攜程上可查到的知名五星酒店似乎只有凱賓斯基和萬達文華,可見當(dāng)?shù)芈糜魏蜕虅?wù)并不算發(fā)達。幾個著名手抓肉餐館客單價100左右,西北菜量大,性價比很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