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個故事里都有個說書人,如花的故事里,我就是那個說書人。
十八年前,我游走四方,來到這個小村莊。夕陽西下,小村的渡口染上一層金黃,河水粼粼,船夫撐篙站在船上。女子粗布白衣站在長堤,男子青衣長衫立在船頭。兩人似乎依依惜別,我別過頭,轉(zhuǎn)身向村子走去。
這個小村是如陶潛筆下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,我漸漸動了停駐的心思,在此留了下來,成這個小村唯一一個茶攤雇傭的說書人。說古今,道無盡,我肚子里故事很多,所以也很在村子里吃得開。久了,老人們也拉著我說一些故事,說得最多的,還是如花。
如花,如花,人如其名,似玉如花。從前我以為,那般美貌的女子,應該是只有京城那種大城市才養(yǎng)的出來的佳人。三十六年前,村頭趙家生了個女兒,小小年紀眉眼未開便已是粉雕玉琢的漂亮娃娃,老人們都說,這個娃兒,日后定是個傾城佳人。趙家老爺也很高興,一歲上便與村里最有錢的李家訂了親。
李家少爺是個神童,所以李家老爺定的要求也高,要其考上狀元光耀門楣。如花八歲后便開始為李家少爺掌燈,所以當夜半時分,便總能看見一間屋子亮著燈,低低的讀書聲隱隱傳來。如花研磨,李家少爺吟誦四書五經(jīng),時而雙眸對視,兩小無猜的情誼不必多說。
轉(zhuǎn)眼,十年已過,如花長到了十八歲,是該嫁人的年紀,當年的小孩子也長成了傾城佳人。李家少爺弱冠,眉目俊秀,滿腹詩書。二人青梅竹馬,情思綿綿。如花十八歲生辰這一日,李家少爺終于胸有成竹,上京趕考。如花送其到渡口,二人執(zhí)手。李家少爺信誓旦旦,如花,我定不負你,等我,等我金榜題名時,定風風光光娶你為妻。如花嬌羞,莫說等你金榜題名,就是一生一世,我也等得。
船夫心硬,長篙一撐,小船輕快,漸漸沒了蹤影。孤帆悠悠,帶走的不止李家少爺,還有如花萬千心思。楊柳萬千枝條絲縷纏綿,江水依舊奔流。
后來,我到了這個村子,所有的故事全記在了心里頭。
每一日,如花在茶攤幫完忙后,總要去渡口。長堤上楊柳依依,無限溫柔。如花就靠在樹旁,看江闊云低,望眼欲穿。風過柳動,吹亂如花的發(fā),吹散如花的思念。夜深人靜,我也總看見村頭的那間屋子燈火明亮,不必想也知道是如花在懷念李家少爺。我低嘆,金榜題名,還會錦衣還鄉(xiāng)么?
如花依舊執(zhí)著。每日有從渡口來歇腳的人買酒喝,見了如花,也總不免有意無意的問這是誰家姑娘,如花似玉為誰留著還沒嫁人?很快的,過了兩年,如花再不嫁人,就是嫁不出的了。趙家老爺著急,媒婆踏破了門欄,如花就是不嫁,有次逼得急了,竟撞上了柱子。趙老爺害怕,見她除了枯等也沒什么別的,也就隨她去了。
時光荏苒,春風乍起。夏池蓮開。秋葉凋零。冬雪飄落。
我來了村子有多少年,如花便等了多少年。日日守著那小渡口,等著良人。其實京里早傳回來消息,李家少爺金榜題名,獨占鰲頭,圣上垂青,賜婚公主,府邸明月樓。只是如花不信,任誰去說,都溫婉的笑著,他要我等他,便是一生,我也要等的。人們見她堅持,慢慢也不再去說。近十八年,如花日日等候。
前些日子,是如花的三十六歲生辰。當年風華絕代的美人也已遲暮色衰,只是那眼中的堅定依舊。那日,如花請人扶著她,最后一次到那渡口。十八年,如花日日操勞,夜夜等候,身子早就開始衰弱,這些日子更是嚴重到行走不能,但她仍日日要人扶著到渡口守她的良人。
那日,如花倚在樹旁,喘息微弱。旁邊的人聽到她低喃:對不起,我等不了再一個十八年了。慢慢的,閉上了眼睛。
后來,人們依著如花生前的愿望,把她葬在了長堤上的柳樹旁。她說,她等不了也要看著他回來,衣錦還鄉(xiāng)。
我得了趙家老爺?shù)耐?,把如花的故事寫成了書,日日在茶攤上說一出,總有人濕了衣袖。這日,我繼續(xù)醒木一拍,如花的故事,從頭說起。人群里一錦衣男子低眼,淚濕衣袖。我心下了然,不動聲色,繼續(xù)說著我的書。我的故事里,如花依舊在等候。
到收攤,我正收拾東西,有人拉住我的衣袖。我抬頭,是那個錦衣男子。 我布下茶,聽他悠然開口。
和如花的故事一樣的開頭,一樣的發(fā)展,但是故事里的男子卻不一樣了。少爺上京趕考,一篇文章名動京城,圣上御筆欽點狀元名號。少爺欣喜若狂,他終于有了迎娶心上人的資格。但狀元之才,向來只能由皇家獨占,何況這次的狀元英俊風流,更是駙馬的不二人選,一紙詔書,便欲拆散一對鴛鴦。少爺也是高傲心性,況且家有佳人等候,怎肯屈從? 皇家顏面不容踐踏。少爺抗旨讓皇上龍顏大怒,下旨建了明月樓,道你若想不通便在里面過一輩子。少爺無奈,被遷進明月樓?;噬蠈ν庑忌贍斠殉神€馬,入住明月樓,說是要面子,也不乏想讓少爺在家等候的心上人絕了那份念頭。
但縱其天子威嚴,也強不了別人的心思。少爺寧死不從,一來二去,竟在樓里住了十八年。十八年,公主老了一個又一個,沒有一個公主愿意像如花一樣等候。圣上無奈,只得將少爺放了出來。
待少爺馬不停蹄趕回故鄉(xiāng),佳人卻已找不到蹤跡。
我默默收茶,帶著李家少爺去了長提。我指著如花的墳,李家少爺僵住。
夕陽西下,我依稀又看見那個粗布白衣的女子,滿心期待地走過堤上柳,望斷愁腸。
蒼茫人世,浮云半生,猜不透。你以為的那個故事,你看到的那個開頭,你經(jīng)歷的那個過程,帶來的,或許并不是你以為的那個結(jié)局。
我終于有了這個完整的故事,辭了村人的挽留,繼續(xù)上路。
我還要去找下一個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