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安城里,有一幫弄藝術(shù)的人物,常常相邀著去各家,吃著煙茶,聊聊閑話。有時激動起來,談得通宵達旦,有時卻沉默了,那么半日無言兒呆過半天;但差不多十天半月,便又要去一番走動呢。忽有一日,其中有叫子興的,打了電話,眾朋友就相廝去他家了。
子興是位詩人,文壇上負(fù)有名望,這幫人中,該他為佼佼者。但他沒有固定的住處,總是為著房子顛簸。三個月前,托人在南郊租得一所農(nóng)舍,本應(yīng)早邀眾友而去,卻突然又到西湖參加了一個詩會,得了本年度的詩獎。眾人便想,詩人正在得意,又遷居了新屋,去吃茶閑話,一定是有別樣的滋味了。
正是三月天,城外天顯得極高,也極清。田野酥軟軟的,草發(fā)得十分嫩,其中有了蒲公英,一點一點地淡黃,使人心神兒幾分蕩漾了。遠(yuǎn)遠(yuǎn)看著楊柳,綠得有了煙霧,暈得如夢一般,禁不住近去看時,枝梢卻并沒葉片,皮下的脈胳是楚楚地流動著綠。
路上行人很多,有的坐著車,或是謀事;有的挑著擔(dān),或是買賣。春光悄悄兒走來,只有他們這般兒悠閑,醺醺然,也只有他們深得這春之妙味了。
打問該去的村子,旁人已經(jīng)指點,問及子興,卻皆不知道,講明是在這里住著的一位詩人,答者更是莫解,末了說:
“是X書記的小舅子嗎?那是在前村?!?
大家啼笑皆非,喟嘆良久,凄凄傷感起來:書記的小舅子村人盡知,詩人卻不知為然,往日意氣洋洋者,原來是這樣的可憐??!
過了一道淺水,水邊蹲著一個牧童,正用水洗著羊身。他們不再說起詩人,打問起子興家,牧童凝視許久,揮手一指村頭,依然未言。村頭是一高地,稀落一片桃林,桃花已經(jīng)開了,灼灼的,十分耀眼。眾人過了小橋,桃林里很靜,掃過一股風(fēng),花瓣落了許多。深走五百米遠(yuǎn),果然有一座土屋,墻雖沒抹灰,但泥搪得整潔,瓦藍(lán)瓦藍(lán)的,不曾生著綠苔。門前一棵莢子槐,不老,也不弱,高高撐著枝葉,像一柄大傘。東邊窗下,三根四根細(xì)竹,清楚得動人。往遠(yuǎn),圍一道籬笆,籬笆外的甬道,鋪著各色卵石,隨坡勢上下,卵石紋路齊而旋轉(zhuǎn),像是水流。中堂窗開著,子興在里邊坐著吟詩,搖頭晃腦,得意得有些忘形。
眾人呼叫一聲,子興喜歡地出來,拉客進門,先是話別敘情,再是闊談得獎。親熱過后,自稱有茶相待,就指著后窗說:好茶要有好水,特讓妻去深井汲水去了。
從后窗看去,果然主婦正好在村口井臺上排隊,終輪到了,板著轱轆,顫著繩索,咿咿呀呀地響。末了提了水罐,笑吟吟地一路回來了。
眾人看著房子,說這地方畢竟還好,雖不繁華,難得清靜,雖不方便,卻也悠暇,又守著這桃花井水,也是“人生以此足也”。這么說著,主婦端上茶來,這茶吃得講究,全不用玻璃杯子,一律細(xì)瓷小碗。子興讓眾人靜靜坐了,慢慢飲來,眾人竊竊笑,打開碗蓋,便見水面浮一層白氣,白氣散開,是一道道水痕紋,好久平復(fù)了。子興說,先呷一小口,吸氣兒慢慢咽下,眾人就罵一句“窮講究”,一口先喝下了半碗。
君子相交一杯茶,這么喝著,談著,時光就不知不覺消磨過去,誰也不知道說了多少話,說了什么話,茶一壺一壺添上來,主婦已經(jīng)是第五次燒火了。不知什么時候,話題轉(zhuǎn)到路上的事,茶席上不免有一番嘆息,嘲笑詩人不如棄筆為政,繼而又說“陽春白雪,和者蓋寡”,自命清高。子興苦笑著,站起來說:
“別自看自大,還是多吃茶吧!怎么樣,這茶好嗎?”
眾人說:“一般?!?
“甚味?”
“無味。”
“要慢慢地品?!?
“很清?!?
“再品。”
“很淡?!?
子興不斷地啟發(fā),回答都不使他滿意,他有些遺憾了,說:
“這是龍井名茶??!”
這竟使眾人都大驚了。他們住在這里,一向喝著陜青茶,從來只知喝茶就是喝那比水好喝一點的黃湯,從來不知品茶的品法;老早聽說龍井是茶中之王,如今喝了半天了,竟沒有喝出特別的味來,真是可謂蠢笨,便怨恨子興事先不早說明,又責(zé)怪這龍井盛名難負(fù),深信“看景不如聽景”這一俗語的真理了。
“好東西為什么這么無味呢?”
大家覺得好奇,談話的主題就又轉(zhuǎn)移到這茶了。眾說不一,各自闡發(fā)著自己的見解。
畫家說:“水是無色,色卻最豐?!?
戲劇家說:“靜場便是高潮?!?
詩人說:“不說出的地方,正是要說的地方?!?
小說家說:“真正的藝術(shù)是忽視藝術(shù)的?!?
子興說:“無味而至味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