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余秋雨所寫。
這篇文章是一篇優(yōu)美的寫景散文,運用多種感官結(jié)合的手法描寫雪,使雪的形象更加生動立體,本文章用上海的雪與福建的雪做對比,更襯托出上海的雪潔白透明,美麗動人。第三小節(jié)對上海的雪做了具體描述,突出了雪的聲音與氣味,令人回味無窮。
余秋雨:
余秋雨,1946年8月23日出生于浙江省余姚縣,中國著名當代文化學(xué)者,理論家、文化史學(xué)家、作家、散文家。
1966年畢業(yè)于上海戲劇學(xué)院戲劇文學(xué)系。1980年陸續(xù)出版了《戲劇理論史稿》《中國戲劇文化史述》《戲劇審美心理學(xué)》。1985年成為中國大陸最年輕的文科教授。1986年被授予上海十大學(xué)術(shù)精英。1987年被授予國家級突出貢獻專家的榮譽稱號。
妻子馬蘭,一代黃梅戲表演藝術(shù)家,是迄今國內(nèi)囊括舞臺劇、電視劇全部最高獎項的唯一人;榮獲美國林肯藝術(shù)中心、紐約市文化局、美華協(xié)會聯(lián)合頒發(fā)的“亞洲最佳藝術(shù)家終身成就獎”。馬蘭主要的舞臺劇演出,大多由余秋雨親自編劇。夫妻倆目前主要居住在上海。
余秋雨的文化散文
陽關(guān)雪
中國古代,一為文人,便無足觀。文官之顯赫,在官而不在文,他們作為文人
的一面,在官場也是無足觀的。但是事情又很怪異,當峨冠博帶早已零落成泥之后,
一桿竹管筆偶爾涂劃的詩文,竟能鐫刻山河,雕鏤人心,永不漫漶。
我曾有緣,在黃昏的江船上仰望過白帝城,頂著濃冽的秋霜登臨過黃鶴樓,還
在一個冬夜摸到了寒山寺。我的周圍,人頭濟濟,差不多絕大多數(shù)人的心頭,都回
蕩著那幾首不必引述的詩。人們來尋景,更來尋詩。這些詩,他們在孩提時代就能
背誦。孩子們的想象,誠懇而逼真。因此,這些城,這些樓,這些寺,早在心頭自
行搭建。待到年長,當他們剛剛意識到有足夠腳力的時候,也就給自己負上了一筆
沉重的宿債,焦渴地企盼著對詩境實地的踏訪。為童年,為歷史,為許多無法言傳
的原因。有時候,這種焦渴,簡直就像對失落的故鄉(xiāng)的尋找,對離散的親人的查訪。
文人的魔力,竟能把偌大一個世界的生僻角落,變成人人心中的故鄉(xiāng)。他們褪
色的青衫里,究竟藏著什么法術(shù)呢?
今天,我沖著王維的那首《渭城曲》,去尋陽關(guān)了。出發(fā)前曾在下榻的縣城向
老者打聽,回答是:“路又遠,也沒什么好看的,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?!?br>老者抬頭看天,又說:“這雪一時下不停,別去受這個苦了?!蔽蚁蛩狭艘还?br>轉(zhuǎn)身鉆進雪里。
一走出小小的縣城,便是沙漠。除了茫茫一片雪白,什么也沒有,連一個皺折
也找不到。在別地趕路,總要每一段為自己找一個目標,盯著一棵樹,趕過去,然
后再盯著一塊石頭,趕過去。在這里,睜疼了眼也看不見一個目標,哪怕是一片枯
葉,一個黑點。于是,只好抬起頭來看天。從未見過這樣完整的天,一點也沒有被
吞食,邊沿全是挺展展的,緊扎扎地把大地罩了個嚴實。有這樣的地,天才叫天。
有這樣的天,地才叫地。在這樣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,侏儒也變成了巨人。在這樣
的天地中獨個兒行走,巨人也變成了侏儒。
天竟晴了,風也停了,陽光很好。沒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這樣快,才片刻,地
上已見斑斑沙底,卻不見濕痕。天邊漸漸飄出幾縷煙跡,并不動,卻在加深,疑惑
半晌,才發(fā)現(xiàn),那是剛剛化雪的山脊。
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種令人驚駭?shù)匿侁?,只可能有一種理解:那全是遠年的墳
堆。
這里離縣城已經(jīng)很遠,不大會成為城里人的喪葬之地。這些墳堆被風雪所蝕,
因年歲而坍,枯瘦蕭條,顯然從未有人祭掃。它們?yōu)槭裁磿心敲炊啵帕械糜质?br>那么密呢?只可能有一種理解:這里是古戰(zhàn)場。
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,心中浮現(xiàn)出艾略特的《荒原》。這里正是
中華歷史的荒原:如雨的馬蹄,如雷的吶喊,如注的熱血。中原慈母的白發(fā),江南
春閨的遙望,湖湘稚兒的夜哭。故鄉(xiāng)柳蔭下的訣別,將軍圓睜的怒目,獵獵于朔風
中的軍旗。隨著一陣煙塵,又一陣煙塵,都飄散遠去。我相信,死者臨亡時都是面
向朔北敵陣的;我相信,他們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過頭來,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
目光。于是,他們扭曲地倒下了,化作沙堆一座。
這繁星般的沙堆,不知有沒有換來史官們的半行墨跡?史官們把卷帙一片片翻
過,于是,這塊土地也有了一層層的沉埋。堆積如山的二十五史,寫在這個荒原上
的篇頁還算是比較光彩的,因為這兒畢竟是歷代王國的邊遠地帶,長久擔負著保衛(wèi)
華夏疆域的使命。所以,這些沙堆還站立得較為自在,這些篇頁也還能嘩嘩作響。
就像干寒單調(diào)的土地一樣,出現(xiàn)在西北邊陲的歷史命題也比較單純。在中原內(nèi)地就
不同了,山重水復(fù)、花草掩蔭,歲月的迷宮會讓最清醒的頭腦脹得發(fā)昏,晨鐘暮鼓
的音響總是那樣的詭秘和乖戾。那兒,沒有這么大大咧咧鋪張開的沙堆,一切都在
重重美景中發(fā)悶,無數(shù)不知為何而死的怨魂,只能悲憤懊喪地深潛地底。不像這兒,
能夠袒露出一帙風干的青史,讓我用20世紀的腳步去匆匆撫摩。
遠處已有樹影。急步趕去,樹下有水流,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。登上一個坡,
猛一抬頭,看見不遠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,我憑直覺確信,這便是陽關(guān)了。
樹愈來愈多,開始有房舍出現(xiàn)。這是對的,重要關(guān)隘所在,屯扎兵馬之地,不
能沒有這一些。轉(zhuǎn)幾個彎,再直上一道沙坡,爬到土墩底下,四處尋找,近旁正有
一碑,上刻“陽關(guān)古址”四字。
這是一個俯瞰四野的制高點。西北風浩蕩萬里,直撲而來,踉蹌幾步,方才站
住。腳是站住了,卻分明聽到自己牙齒打戰(zhàn)的聲音,鼻子一定是立即凍紅了的。呵
一口熱氣到手掌,捂住雙耳用力蹦跳幾下,才定下心來睜眼。這兒的雪沒有化,當
然不會化。所謂古址,已經(jīng)沒有什么故跡,只有近處的烽火臺還在,這就是剛才在
下面看到的土墩。土墩已坍了大半,可以看見一層層泥沙,一層層葦草,葦草飄揚
出來,在千年之后的寒風中抖動。眼下是西北的群山,都積著雪,層層疊疊,直伸
天際。任何站立在這兒的人,都會感覺到自己是站在大海邊的礁石上,那些山,全
是冰海凍浪。
王維實在是溫厚到了極點。對于這么一個陽關(guān),他的筆底仍然不露凌厲驚駭之
色,而只是纏綿淡雅地寫道:“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(guān)無故人?!彼┝艘谎?br>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,看了看友人已打點好的行囊,微笑著舉起了酒壺。再來
一杯吧,陽關(guān)之外,就找不到可以這樣對飲暢談的老朋友了。這杯酒,友人一定是
毫不推卻,一飲而盡的。
這便是唐人風范。他們多半不會灑淚悲嘆,執(zhí)袂勸阻。他們的目光放得很遠,
他們的人生道路鋪展得很廣。告別是經(jīng)常的,步履是放達的。這種風范,在李白、
高適、岑參那里,煥發(fā)得越加豪邁。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,唐人造像一看便可
識認,形體那么健美,目光那么平靜,神采那么自信。在歐洲看蒙娜麗莎的微笑,
你立即就能感受,這種恬然的自信只屬于那些真正從中世紀的夢魘中蘇醒、對前途
挺有把握的藝術(shù)家們。唐人造像中的微笑,只會更沉著、更安詳。在歐洲,這些藝
術(shù)家們翻天覆地地鬧騰了好一陣子,固執(zhí)地要把微笑輸送進歷史的魂魄。誰都能計
算,他們的事情發(fā)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。而唐代,卻沒有把它的屬于藝術(shù)家的自信
延續(xù)久遠。陽關(guān)的風雪,竟愈見凄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