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孫犁的文章,如讀《 石門銘 》的書帖,其一筆一畫,令人舒服,也能想見到書家書時的自在,是沒有任何病疾的自在。好文章好在了不覺得它是文章,所以在孫犁那里難尋著技巧,也無法看到才華橫溢處?!?爨寶子 》雖然也好,鄭燮的六分半也好,但都好在奇與怪上,失之于清正。而世上最難得的就是清正。孫犁一生有野心,不在官場,也不往熱鬧地去,卻沒有仙風(fēng)道骨氣,還是一個儒,一個大儒。這樣的一個人物,出現(xiàn)在時下的中國,尤其天津大碼頭上,真是不可思議。
數(shù)十年的文壇,題材在決定著作品的高低,過去是,現(xiàn)在變個法兒仍是,以此走紅過許多人。孫犁的文章從來是能發(fā)表了就好,不在乎什么報刊和報刊的什么位置,他是什么都能寫的,寫出來的又都是文學(xué)。一生中凡是白紙上寫出的黑字都敢堂而皇之地收在文集里,既不損其人亦不損其文,國中幾個能如此?作品起碼能活半個世紀(jì)的作家,才可以談得上有創(chuàng)造,孫犁雖然未大紅大紫過,作品卻始終被人學(xué)習(xí),且活到老,寫到老,筆力未曾絲毫減弱,可見他創(chuàng)造的能量多大!
評論界素有“荷花淀派”之說,其實哪里有派而流?孫犁只是一個孫犁,孫犁是孤家寡人。他的模仿者縱然萬千,但模仿者只看到他的風(fēng)格,看不到他的風(fēng)格是他生命的外化,只看到他的語言,看不到他的語言有他情操的內(nèi)涵,便把清誤認(rèn)為了淺,把簡誤認(rèn)為了少。因此,模仿他的人要么易成名而不成功,為一株未長大就結(jié)穗的麥子,麥穗只能有蠅頭大,要么望洋生嘆,半途改弦。天下的好文章不是誰要怎么就可以怎么的,除了有天才,有宿命,還得有深厚的修養(yǎng),佛是修出來的,不是練出來的。常常有這樣的情形,初學(xué)者都喜歡擁集孫門,學(xué)到一定水平了,就背棄其師,甚至生輕看之心,待最后有了一定成就,又不得不再來尊他。孫犁是最易讓模仿者上當(dāng)?shù)淖骷?,孫犁也是易被社會誤解的作家。
孫犁不是個寫史詩的人( 文壇上常常把史詩作家看得過重,那怎么還有史學(xué)家呢? ),但他的作品直逼心靈。到了晚年,他的文章越發(fā)老辣得沒有幾人能夠匹敵。舉一個例子,舞臺上有人演諸葛,演得惟妙惟肖,可以稱得“活諸葛”,但“活諸葛”畢竟不是真正的諸葛。明白了要做“活諸葛”和諸葛本身就是諸葛的含義,也就明白了孫犁的道行和價值所在。